北海道大地震經歷與我的思考
對系統的進步、效率，與脆弱的反思
是的，就是讓我遇到了，北海道大地震發生時，我與老公帶著一歲半的小嬰兒，就在札幌……這邊文章想記錄當時的遭遇，還有我從中得出的一點心得。
我們9/5下午抵達札幌新千歲機場，由於颱風的影響（是的從關西一路北移了……），雖然班機可以降落，但是機場聯外的JR機場快線暫時停駛，我們在機場等到晚上快九點才順利離開，想說真是個不美好的開始，希望已經是旅程中最壞的部分，想不到這是最好的部分，因為我們吃了幾天內難得的熱食吉野家XDD。
抵達飯店已經快十點，小兒疲累哭鬧不休，我哄著哄著就跟著睡著了（老公早已於一抵達房間碰到床的那個moment瞬間斷電！），超級後悔沒有把手機筆電行動電源等等都先充電插好插滿再睡覺。突然到了半夜，巨大的搖晃把我和老公瞬間驚醒，好大的地震！而且晃好久！
我們緊抱著睡到不省人事的兒子，在那個短暫卻又漫長的幾十秒內，害怕著萬一飯店倒了……終於，搖晃停止下來了，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手機Google地震，但是中文內容當然什麼也查不到，真懷念一地震就可以看到一堆「地震！」臉書文與爆卦文可以取暖的台灣呀！
在資訊完全不流通的情況下，飯店開始一連串的日文廣播，到底在講什麼？是要我們疏散嗎？然後電燈突然切換到只剩一盞，然後又是一連串日文廣播@#$@$#@^，越講越讓人煩躁，很想怒吼你到底在說什麼你考慮過外國人的心情嗎說英文阿混帳！往外一看終於理解，是停電了，整個城市一片漆黑，只剩零星光亮，剛剛的燈光切換，是飯店切換到緊急照明，而我們住在11樓......，看起來應該沒有立即危險，我們住得太高很難在這種情況下帶著嬰兒離開，一咬牙決定繼續睡，想說睡醒應該就沒事了吧（鴕鳥心態）。
睡醒已經是早上九點多，確認一下發現還是沒電，小孩子只好用自來水泡奶，覺得心酸（而且之後他開始拉肚子）。網路上這才查詢得到相關資訊，震度有六級，且北海道主要火力發電機受損搶修中，正在啟動備用水力發電機，那應該很快就有電了吧？
我們預定的飯店早餐怎麼辦呢？打到櫃台的電話還是通的，飯店很抱歉地說只有為我們準備白飯飯糰和味噌湯，一人一份，我們在完全沒自己準備食物的情況下，還是帶著孩子從11樓下去吃飯，雖然只是海苔包著白飯的簡單飯糰，但一家人經歷過大地震之後一起吃的飯還真是美味呀！（我把大部分的飯糰都給兒子吃了，這就是媽媽呀！一轉頭看到爸爸已經兩三口把他的飯糰吃掉大半……這就是爸爸呀！（殺夫磨刀中））
吃完看到有人提著超商塑膠袋，裝著滿滿的水和餅乾時我們才想到，是不是該買個備用食物？但是去超商時，已經沒有水和麵包，只買得到簡單的醬油仙貝餅乾了，大家非常沉默地排了長長的隊伍，手上拿著一包包餅乾等著結帳，空氣中只有店員道謝的聲音，其實一點都不混亂緊張，大家都很冷靜，我也因此不太緊張，還東挑西撿只買幾包餅乾，想說很快電就來了不要買太多。
到路上走走，想找其他有賣水和麵包的超商（也因為不想立刻爬回11樓XD），路上也是異常的冷靜沉默，行人默默走著，所有的店家都關閉了，門口都貼上了關閉的告示（很疑惑，店長特地跑來貼嗎？大眾交通工具全都停了他們還特地去貼？未免太過敬業，其實他們沒貼也大家都懂的......）。
大眾交通工具全面停擺，很奇妙的是，連公車也沒有，他們是使用汽油呀？原來加油站也停止供油了，看網友分享，即使是有油的計程車，也不能搭，因為計程車司機說，由於停電，中央排程系統停擺，所以他們無法提供服務（啥鬼......不過其實坐計程車去哪裡也都一樣停電），只剩下少數汽車緩緩開著，遵守著警察在路口的指揮，整個城市只剩下警車、救護車、直升機的聲音，還有警察指揮交通的哨子聲，實在太安靜，不像災難片，倒像是災難過後，全世界只剩下我們一小搓人在廢墟中默默活下去的感覺。
然後開始下起雨來，每個路口的警察好像沒感受到雨水一樣，用一樣的步調指揮交通，我們則認命爬11樓回到飯店房間。等到了傍晚，電居然還沒來，水也停了。供水系統早就因為停電而停止運作，之前使用的是飯店的儲水，餅乾也只剩下一點，開始緊張了，老公又出去繞了一圈，只多買到一些些餅乾和綠茶，好焦慮，到底什麼時候才有電和水呢？小孩子怎麼辦？也沒有方法移動遠一點找食物，難道我們會在這樣的大城市中餓死嗎？那種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，也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的恐懼感，才是最可怕的。
（這是旅館在9/6下午兩點的世界末日告示，此時距離之後部分復電還有超過一天，第一條說電力系統壞了，沒有預計修好的時間；第二條說幾小時內手機就不能用，大概是說不能上網；第三條是說幾小時內會停水；第四條是說所有的交通方式都停止了，真是一個完全看不到希望的告示......看字體的混亂程度，寫的人也瀕臨崩潰要寫出這世界末日宣言吧，其實蠻敬業XD）
然後天色暗下來，恐懼也隨著黑暗襲來，老公卻不知何時睡著了冏。兒子一整天沒有放電，番番哭鬧（如果小孩的電可以轉變成電能該有多好！），我帶著他在窗邊數天上的直升機和路邊的救護車，或是用手機給他看照片或亂滑（手機早就沒電，我用筆電接手機當作大行動電源，幫手機充電，沒網路但他滑app的互動就很開心，不愧是產品經理的兒子XD）（在此推薦記帳城市，停電時小兒的最愛XDDD）
還好兒子倒是數救護車和直升機數得很開心，人生能看到這麼多真正的直升機在天空飛也是蠻難得的，希望這些恐懼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不好的回憶，他之後想起札幌行，還是很多的直升機、救護車、可以爽玩媽媽的手機，和一直吃餅乾的美好回憶。
好不容易撐到睡著，隔天早上，電和水還是沒來！（警察居然還在每個路口人力指揮交通，連續兩天！他們其實是長得像人類的機器人吧！），我們都瀕臨崩潰，已經不知道該何去何從。
想不到，飯店居然準備了咖哩飯！還有水和蘋果汁！感激涕零，怎麼做到的！他們說只能一人一碗，我們就裝了好尖好尖的一碗（為什麼其他日本人還是很克制裝少少的我好羞愧><但我真的太餓了已在馬斯洛三角形的最底層），好珍貴地一口口嚥下，此時已經是大地震後停電超過30個小時了……然後我們就得退房到下一個住處Airbnb了（之前有安排2天住家庭式公寓）。
我原本很擔心到Airbnb情況是否更糟（沒有咖哩飯了><），但想不到那間公寓居然剛恢復水電了！不知道是因為區域的差別(但飯店和公寓距離蠻近)，還是飯店和民宅比起來，民宅的供電priority比較高？
有了水電，即使還是沒有食物，至少安心不少，也能幫兒子泡奶了！媽媽能餓，兒子不能餓啊！電視的新聞的聲音讓人安心，主播非常冷靜播報災情，完全沒有聳動畫面與誇張音調，並且每台新聞都有固定顯示一個qrcode，可以查詢地震相關資訊，路上的公用wifi恢復了，並轉為重大災難模式，可以免費使用。
晚上開始能買到一些食物，也有些店家開了，但是城市還是在一個類似節電模式的狀態，少數有開的餐廳只從四五點營業到六點就結束了，好像在說，我只提供必要用餐時間的餐點喔！
9/9到了機場，位於震央附近的機場更是悽慘，全部店家都停止營業，免稅店裡面東西亂七八糟倒在地上，什麼食物都沒有（地震當天被困在機場的人一定超慘，又出不去），飛機起飛時我們鬆了一口氣，9/10凌晨，我們終於回到台灣的家。
在一片黑暗中，我在想的事
我第一個想到的是，想不到文明與進步，居然是這麼脆弱。不，應該說，城市越是文明與進步，居然反而越是脆弱。
北海道自己有這麼多物產，為什麼會缺水與食物？
因為太過依賴「系統」，而這系統，建立在電力之上。
所以一停電，所有資訊系統都停擺（超商甚至買不到報紙，資訊來源都中斷）、水力系統也停擺，因為靠電力抽水送水、交通系統也停擺，因為電車用電行駛，巴士和計程車用電力做調度，甚至連基本的上廁所沖馬桶都沒辦法，因為日本沖馬桶用電力控制……北海道的酪農業也重創，因為乳牛早已用自動化擠奶機制，停電無法擠奶，大批乳牛得了乳腺炎……。即使擠得出奶，也無法保存，各種農作物也送不出去，即使送得出去，也沒有物流系統讓他們知道該送去哪裡。
電力驅動的系統滲透到城市非常廣泛、非常底層的運作之內，加上精密的分工與協作，整個都市就像一台大機器，有電力時統籌順暢，運作極有效率，但沒電時完全停擺，瞬間成為精美的巨大垃圾。
然後我開始想，未來世界很明顯往物聯網、人工智慧、自動化的趨勢前進，這代表著更依賴電力與網路，類似的脆弱性會更增加。
例如，當整個國家幾乎都使用行動支付（沒有在影射誰！），不再使用現金時，一次大停電或甚至是蓄意攻擊行動支付系統，是不是就能直接崩潰一個國家的民生供需體系？
同樣地，當整個國家路上已經招不到計程車，要靠Uber/滴滴打車/Grab等app才叫得到車時，一旦斷網？當人們的資訊來源已經是網路或電力供給的系統，報紙逐漸消失．一旦斷電？當工廠或農業大多都使用機器取代人力，已經沒有人力，也沒有相關技術傳承，一旦斷電……？
這個世界的協作、分工系統已經交錯複雜到我們無法用人力去控制，也難以備援的地步，卻也深入到幾個關鍵節點斷裂，就會帶來毀滅性的後果的程度，如果天災發生了，戰爭爆發了，是不是只要掌握到了那些關鍵節點，不需要太多力氣，就能控制一整座城市？是不是某個節點崩潰的連鎖反應，會引發整個系統的重大風險？（我想起金融海嘯的發生......）
為此，突然為人類文明的發展與脆弱打了一個冷顫。但是不可能不追求進步與效率，難道這沒有解法嗎？
但可能我當時在一個瀕臨崩潰的絕望狀態，四周又一片黑暗，所以想法也很負面，我現在想一想，又覺得沒這麼悲觀。
災難發生時日本人的冷靜平和讓我印象深刻，雖然城市機能停擺，但是交通沒混亂，也沒人搶食或囤積（雖然食物還是都沒了，但大家其實買得很節制，就是一個塑膠袋這樣），警察與飯店人員堅守崗位、各司其職，讓我們還有早餐可吃，大家也一人一份，沒有多拿，超市主動拿出庫存糧食百元便宜販售（但我們沒找到），大家安靜排隊購買，店家開店但保持節能模式，只服務關鍵時間，不坐地起價，也沒人破口大罵或焦急插隊，該有的公告與說明全都沒有少(小天使去貼的？)，電力先恢復的車站主動提供手機充電站，全部公用Wifi主動轉為災難免費模式，人們主動集結提供避難與食物資訊……等等。
我相信平日若是沒有約定好災難發生的SOP以及良好的國民素養，在連通訊都有問題的情況下，一切不可能如此順暢運作起來，這些是在城市大機器運作之下的「軟體能力」，SOP與人民素質，能讓城市機能即使停擺，一切還不至於陷入混亂失序，難以恢復。
之後我才發現，日本是天災頻傳的國家，尤其北海道，每年總會有幾次超級暴風雪讓交通或城市機能癱瘓，即使這次的大停電是大規模且前所未有的，但人民早已習慣這樣的癱瘓，並發展出應變SOP與自處之道，原來這冷靜與應變能力是這樣來的，讓我想到「反脆弱」的概念－－脆弱的反面不是堅固強韌，而是「反脆弱」，不是「你無法擊敗我」，而是「你可以擊敗我這次，但那些殺不死我的，必使我更加堅強」。
這個觀念給了我不少衝擊，在飢餓中我一直想著脆弱與反脆弱的問題（發現我病得不清！這也是種收穫……），關於文明與城市、關於公司、關於職涯發展，是否都應該要是反脆弱的？如何達到？但由於篇幅的關係就讓我寫到這裡，之後再進一步分享。
只能說我能從這次的慘痛中學到這麼多，也能算是個反脆弱的案例吧！凡是殺不死我的，必使我更加堅強－－而且還能寫出一篇過長的Medium文章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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